愛,總是說不出口

  無意間挖出了兩年多前的舊作。這是當年一位接受安寧療護患者的真實故事。

  窗外是炎炎夏日,三十幾度高溫下的路人彷彿要窒息。八層樓高住宅的頂樓,冷氣機一如往常地轟隆轟隆作響。
  是的,一如往常。來自海峽對岸某處鄉村的玉雲姐(化名),也如過去的每一天一樣,一整個早上不停來回於廚房與臥室之間,悉心照料因病不良於行的美惠(化名)。事實上,「不良於行」這樣的形容,實在是低估了美惠的病情。自從癌細胞侵犯脊髓至今,美惠只覺得雙腳愈來愈無力,感覺也愈來愈麻木,至終下肢癱瘓,無法行走。幾個月前一次勉強掛急診時,是因為以往理所當然的大小便動作,竟變得那樣困難。滿脹而無法舒緩的下腹,加上一雙好像不屬於自己的雙腳,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不適。
  「乳癌合併骨骼轉移」看著診斷證明上冷冰冰的字眼,美惠明白,此刻的遭遇不是以往的經驗所能比擬。藥物、手術、化學治療、放射線治療,想得到的治療都接受過,怎知行動能力還是每下愈況。想到以後不能再像過去一樣自由行走,不能任意前去想去的地方,原本燦爛的臉頓時沈了下來。
  「今天感覺如何?」「……」住院期間,面對醫生的問話,美惠不語。她還能說什麼?與癌細胞共存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,手術後有好長一段時間,她獨自掛門診追蹤病情,獨自接受後續的各樣治療,只因她覺得自己就能完成這些事。至於丈夫的事業在大陸,兩個孩子都還在求學,各自忙著自己的事,對於美惠的病情似乎不是那麼在意。住院期間找的看護,一個因為家庭因素,無法全天候陪伴,一個因為常常抱美惠坐輪椅、抱回病床,導致腰部受傷,最後紛紛求去。癱在床上無事可做,此刻的美惠感覺彷彿被全世界遺棄了一般。「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我快點死?」美惠淡淡地說,一旁的醫生、護士默然。這樣的困境確實堪憐,而且幾乎無解。
  美惠對這一切的失望全寫在臉上。過去單獨就醫而不仰賴家人親友,不論是本身性格使然,抑或迫不得已,畢竟她已習慣自己掌控生活的步調。多年前結束和丈夫共同經營的事業後,她潛心於自己的嗜好,成立自己的繪畫工作坊,久之也小有成就。只是這些成就,對照起此刻什麼事也不能做的窘境,似乎顯得有點諷刺。「以前我有自己的工作室,這些是以前的作品。」她拿著過去作品的相片說著。住進安寧病房後,醫療團隊每天的關懷,漸漸地讓美惠願意與大夥兒分享過去的成果。相片中確實是相當具水準的作品。不過,病房人員的讚嘆聲,卻掩不住她些許的失落。
  「先生偶爾回家一次,每次都是看到客廳擺著行李箱才知道他回來。」美惠回憶著她與丈夫的過去。他們原是高中同學,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成婚,婚後共同經營事業,一對兒女相繼出生,看來一切都十分美滿,只可惜這份美滿的保存期限並不長。景氣下滑,他們結束共同經營的事業,丈夫轉往大陸發展。約略在此同時,癌細胞也悄悄在美惠的身上生長。直到此時,美惠才發現,在過去不算短的歲月裡,夫妻間的話題只有工作,兒女也在自己忙碌的當下,不知不覺地長大,找尋各自的一片天,和母親漸漸疏離。猛然回首,一切都變得好陌生,唯一可以信任的,只有自己。於是乎,當自己的雙腳都不可信時,美惠心中自是充滿徬徨與無奈。然而,來自各界的關心並沒有停過。住院那段期間,身為基督徒的弟弟多次探望,甚至帶著教會牧師前去。「覺得不明就理地就受洗了。」美惠說。生病的日子裡,她漸漸感到生命中與過去不同的部分。她必須接受日漸不便的身體,以及這樣的身體帶給她的痛苦。她失去主動前往各地的自由,卻有許多新的人事物自動來到她的周遭,包括一再探訪的醫院居家小組、整日陪伴的玉雲姐,以及靜靜躺在床邊的一本聖經。
  從住在安寧病房接受症狀控制,到出院返家定期接受居家人員的探訪,美惠的看護仍是一換再換,直到玉雲姐來到她家。這位北方大妞的直率,著實讓打算封閉起自己的美惠眼睛一亮,堅強的毅力也讓她得以照顧美惠至今。對玉雲姐而言,這不過是工作,周圍的人卻總能看出玉雲姐的誠心付出。
  「蘋果太大塊,吃不下去。」「那我這就去切小一點!」不多久,只見原本的水果被切成原來的三分之一大小再端出來。至於按時服藥、清理排泄物、按時翻身的工作,則更不在話下。日復一日,此刻的玉雲姐反而像是美惠最親的人,照顧她生活上的一切。每天談天,竟也稍稍減少玉雲姐離鄉背井的思念之情。
  居家小組前往探訪時,有時也會捎來另一位病友的關懷。她沒見過美惠,只因聽說有位年紀相仿,病情嚴重程度也相仿的病友,便不顧自己的手仍會顫抖,寫下了鼓勵的文字:「喜樂的心,乃是良藥;憂傷的靈,使骨枯乾。」(摘自舊約聖經《箴言》)美惠看著字條上不太工整的文字,若有所思。她不習慣接受陌生人的好意,然而這來自素未謀面之人的關懷,卻讓她覺得好溫暖。
  同為基督徒的醫生握著美惠的手,為她禱告。「……我們一同在美惠的住處禱告,祈求主耶穌帶領,減少美惠所受的痛苦,讓她心裡得以平靜安穩……」美惠微微一笑。這陣子,弟弟也多次帶著教會的弟兄姐妹探訪,他們有時甚至大老遠從台北、台中,或其他地方前來。每次禱告中,她感受到這些陌生人的愛心關懷,心中油然昇起寧靜和喜樂,漸漸地也期盼自己能如這些關心她的人一般,播散對親人、對周遭的關心。
  那天美惠的丈夫也在家。護士按例幫美惠換了尿管,告訴玉雲姐藥物的用法之後,和他談起美惠的病況。「其實我不是不知道美惠的病情……只是這麼多年來,兩人互動就是這樣冷漠,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關心……」言談之中,稍稍透露了傳統加諸男性情感的束縛。昔日相戀而結婚,卻在壓抑的情感下漸漸疏離,這顯然不是他們樂見的結果。
  「不過你也要知道,美惠的日子已經不多,光是為了這點,你或許該試著放下身段。」居家護士說著。美惠的丈夫卻只是苦笑,平時美惠需要幫忙時,要找的人總是玉雲姐而不是他,在這般情景下,就算有滿腹的關心與愛意,又如何說得出口? 居家護士又建議著說:「就當作是新婚時一樣嘛!」他點了一下頭,心裡願意嘗試,卻又耽心美惠能否不計過往,在生命接近終點站時,重拾久違的那份關愛?
  其實,當心中迸現關愛彼此的一份渴望時,就是一個重新出發機會,是單單屬於他們的契機。在生命所剩不多的當下,愛,依然可以在此處重新出發。

2 則留言:

  1. 愛要即時說出...

    這是病人以生命教導我們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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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哇……竟然回應到那麼前面的文章,嚇了好大一跳呢。
    這位病患和家人的關係後來稍稍改善,雖然多年累積的問題不能立刻解決,但是有改善,總是好事。
    遺憾的是,當她最後情況惡化時被送到急診,急診醫師在不知她為安寧療護患者的情形下,為她插了氣管內管。此時的插管對病情其實並無幫助,卻徒增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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